白糖aira

Drive my car.

ήλιος

   

维诺无法理解死亡。

“她离开了,去了我们找不到的地方。”每论及母亲的死亡,身边的人总会这样告诉他。可若死亡是一种身体的转移,逝去的人为何不能再次回来?

维诺记事后便不曾目睹死亡,也就只好接受这样的解释。年幼时的他总是轻信大人。更早的时候,他也常常怀疑身边的一切,但他的怀疑鲜少被重视,于是他渐渐不再想那些事情。

他从诞生之时起便与其他孩子不同。他不用哭声来回应陌生的光明,而是好奇地打量周围的世界。他的母亲已在弥留之际,她怀抱着他,用他早已忘却的、哀伤而慈爱的目光看着他,却无力去亲吻这个由她赋予了生命的孩子。围住这对母子的人中忽然响起一声惊呼,顺着那位仆从的视线,人们看到在那孩子的头顶显出淡淡的光,微弱,也因此给人以柔和的感觉。这是个生而带着光环的孩子。

这个世界以惊叹和死亡来迎接他,而他只是看着周围喧闹的人群,咯咯笑着。

 

维诺与幼年时唯一熟识的玩伴相识在一个冬夜。那时他还没有开始练习弓箭,过着无所事事、平淡又无聊的生活。

与他儿时玩伴的相识或许是缘于他的特殊。那是个雪夜,维诺像往常一样,等所有仆人都睡下后趴在窗台上往远处看。但那时候他还没有长得足够高,只有踮起脚才能将脑袋探出窗外。

窗外大雪纷飞。维诺好奇地伸出手去,他看到雪花飘落在他的手背上,然后隐没在绒毛里。维诺感觉不到雪的寒冷,但是他能够听到风声,听到雪花被风扬起时发出的细微声响,这些声音让他感到又平静又快乐。

维诺忽然看到远处的雪原上有一道模糊的黑影,似乎在移动,在漫天的大雪中并不能看得清楚,但这意想不到的来客让他感到无比快乐,孩子总是喜欢意料之外的事物。他朝那黑影蹦蹦跳跳地不断挥手,黑影逐渐接近,他于是更急切地想要看清那是什么。他转身悄悄下了楼,用身体推开对他来说还太重的大门,然后又关上了门,向那道黑影走去。

事情变得有些出乎意料,维诺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大雪中他根本看不清道路,在风中也完全听不到任何人在雪地上移动的声音,手足无措地站在了原地,干脆闭上眼睛,与世界的联系仅余风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听到了另外的声音:“你是谁?”是个女孩的声音,显得怯生生的。

维诺睁开眼睛,发现一个女孩正站在他面前,维诺看不出她是否比自己年幼,却能看出她的身形要比他更娇小些。女孩披着厚重的黑色斗篷,将一只手挡在眼前,那上面挂满了雪花。

“我是维诺!你呢?”维诺学着她将手挡在眼旁,视线终于清晰了些。融化的雪水湿润了他的眼睛,使他看起来很温和。

“我是……我是阿斯塔。白天在市集上我和家人走散了,又正好下了大雪,我找不到他们,但是看到这边好像有光亮,就跟过来了,嗯……大概是你头上的东西在亮吧?这是什么呀?”叫做阿斯塔的女孩向维诺头顶的光环看去,禁不住伸出手碰了碰,没有想象中灼人的温度(不知是不是因为它正处于风雪之中),摸起来就像被溪水冲刷后的石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可能有些冒犯,她慌忙收手,攥住身上的斗篷。

“我也不知道,但是,从我出生起头上就有这个了。”维诺如实说。

“好神奇……那个,你能让它变热吗?我有点冷,我已经在雪地里走了很久了……"她看看眼前的这个孩子,又说道,"你好像没穿什么厚衣服,你不冷吗?”

“啊,我感觉不到冷的。我还不太会控制这个东西,如果你冷的话,到我家里去吧,应该就在这附近的!”维诺又补充了一句,“没关系,他们都睡着了!”

“是你家的大人吗?会不会太麻烦你们了……”女孩忽然看到维诺身后有一个逐渐靠近的人影,看起来是成年人的体型,“有人来了,应该是你的家人吧?”

维诺转过身去,在雪中认出了那身影的步伐:“啊,是的!是我的仆人。”

“仆人”一词将女孩吓了一跳,但她在维诺的话里又听不出什么别的意味。这个孩子的一举一动间并没有什么贵族的傲慢,那句"我的仆人"听起来也并不像是在宣布自己的身份,那语气就像一个孩子介绍自己的好朋友一般。

那个大人走近,神情的确像是一位下人。"少爷,您为什么要独自出来?这实在是太危险了!"她看向阿斯塔的眼神里充满了指责之意。

"对不起啦!我以为你睡着了来着!"维诺转过身去面对着那位女仆,阿斯塔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听出他的话语里并无任何愧疚的成分,搞不好正在冲女仆吐舌头。

 

女仆将他们带回了维诺的家。推开门,壁炉里燃烧着的柴薪为整个厅堂镀上温和的火光,女仆嘱咐他们先坐在壁炉旁暖暖身子。维诺坐在她身旁,头顶的圆环散发着微微的光亮。他琥珀色的眼睛此刻正映着火焰,却并不因此显得傲人。这个孩子的话语里总是洋溢着孩童特有的活力,但是在他静默的时刻,又显得额外沉静而庄重。从雪原上回到室内,阿斯塔这才看到维诺身后的翅膀,她并非第一次见到生有翅膀的种族,但维诺背后的那对翅膀与他的躯体相比实在是过于庞大,只能蜷曲着收束。维诺真是个独特的孩子,阿斯塔不禁在心中感慨。

阿斯塔四下张望,而维诺则一直注视着她。维诺家的装饰看起来相当简单,厅堂内甚至连像样的坐具都没有,不像是有人经常往来的样子。壁炉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似乎是一幅神像,画中的神紧闭双目,双手交叉,与她以往所见的神像不同,画中的神明被洁白的羽翼环抱着。她将目光收回到眼前,也就正好与维诺对视,两道好奇的目光相碰。

“你想看故事书吗?”维诺问道,看起来很是期待。

“那个,我,我不识字的……”阿斯塔不好意思地说着,耳朵也随之垂下来。

“没关系,我可以给你念的!”维诺于是站起来,走去别的房间,阿斯塔便一直看着他的动作。他走路的时候显得有些滑稽,巨大的翅膀垂在他的身后,末端滑过地面——他和他的翅膀看起来在各走各的。

维诺似乎被女仆嘱咐了什么,阿斯塔听不清楚。须臾,维诺拿着一本书走了出来。他坐在她身旁,将书本翻开,但是他翻动书页的动作在阿斯塔眼中显得十分奇怪。他翻得很慢,并且一直小心地低头看着书页。

“这页书很容易碎吗?”阿斯塔面露疑惑。

“啊,这是因为我总是不小心把书撕破。”维诺说。

莫非这个男孩天生怪力?阿斯塔并未多问,维诺与常人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了。那本书中所载的是个大人们经常讲的神话故事,但维诺逐字逐句地念着,神情很认真,几乎像是在祷告。

书中写到了主角的死亡。但神话故事中的死亡与大人们的描述一样遮遮掩掩,让人不得要领。维诺将故事讲完了之后,抬起那对明亮的眼睛问她:“你说,他还会回来吗?”

“死掉的人肯定不会回来了呀。”未经思索,阿斯塔便说。

“喔……他应该去天堂了吧,既然可以去到那里,为什么不能走原路回来呢?”维诺的表情依旧很认真。

"唔……不知道,但是,他们都说好人死了之后就会去天堂的。"

"在天堂里,他们不会想念家人吗?"维诺合上了书本,小声喃道。

"可是,听说去到天堂的人都会过得很幸福。"阿斯塔随口应着,伸手拨开维诺挡在她身旁的翅膀。维诺翅膀上的羽毛还较为短小,但密匝匝地叠满了数层,摸起来十分柔软,像是在揉雏鸟胖乎乎的身体。维诺似乎没有感觉到,只是呆呆地看着腿上的书本,好像陷入了思考。

女仆将维诺和阿斯塔安排在不同的房间过夜,阿斯塔从遇见维诺后生发的种种惊诧情绪中回过神来,才着实感到身体的疲乏。呼啸的风不断划过窗户,发出骇人的声响,但她依然很快便睡去。

 

维诺醒来时已经是翌日的中午。风雪已经停息,没有开窗却仍能感到屋外的亮堂。维诺扒在窗沿上,用脑袋把窗户挤开,在缝隙中看到没有阳光的阴沉天空,苍穹之下是一望无垠的白色雪原。

尽管冥族的身体不适于长期接触阳光,维诺却不喜欢阴沉的天气。他喜欢用眼睛去感知光线的变化,感知事物在有光和无光时的不同。是光将这个明媚的世界呈现在了他眼前。

女仆告诉他阿斯塔已经离开,维诺于是感到有些沮丧。

在搬家以前,维诺也曾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但总是带着满身的伤回到家。他那抓握东西时控制不住力道的特点让许多孩子都嫌恶他,脾气不好的孩子会在被他抓到后气恼地用拳头打他,但维诺从不还手,只会继续用他那好奇的眼睛盯着对方,有些人会因他的反应发怵,有些会更加生气,在维诺眼中他们没有区别——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人会听他说话,另一种人不会。维诺不知道也无从知道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拳头的意义。后来他们见了维诺便骂他是傻子。但维诺喜欢这些孩子,他喜欢观察活动的人与物,喜欢感受和分辨传入耳中的声音,维诺并不在乎那些声音中是否掺杂了谩骂。可他越是想靠近他人,就越是被排斥。他实在太过特殊了。

后来他搬到了这个远离城镇的住处。据仆从们所说,等他再大一些,就要在这里学习弓术。女仆前不久便对他说过,等到严冬过去,春天来了的时候,他们请来的老师或许便到了。于是他很盼着冬天快点过去,他并不喜欢这个过于清净的地方。对维诺来说,没有声音和没有光线是很可怕的事情。

“附近都没有什么人,她能找到家人吗?”维诺问她,但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像是随便嘟囔了一句便走开了。他有预感,昨晚偶然间遇到的那个孩子,总会与他重逢的。

 

第二次见面时,维诺正坐在庭院里的一棵松树上。那些细小的针叶上还覆着厚厚的积雪,维诺坐在从那棵树的中间部位伸展出来的枝干上一动不动,阿斯塔看不清他是否是在眺望远方的群山。

她还未走近,维诺就转过身来。令阿斯塔至今难以忘记的一幕发生了:维诺从树上跃了下来,但是他没有张开翅膀,直直地摔在了雪地上。这对他们来说是很奇怪的,尽管他们的身形已经与他们的动物远亲大不相同,但在从高处坠落时,一个常人总是能凭着本能调整身姿以前肢落地,而维诺下坠的姿势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无法控制自己四肢的人。

阿斯塔匆忙地走近,她看到维诺从雪地中抬起头。还好现在还是寒冬,他没有直接摔在地上。阿斯塔心想。

“你没事吧?疼吗?”

“我有点看不清……”

阿斯塔靠近他坐下来,看到维诺的睫毛上沾满了雪花。“有雪沾在你的眼睛上了。”

“啊,谢谢!”维诺用手揉了揉眼睛,看起来的确没事。但在他抬起手时,阿斯塔看到他的前臂上挂着血丝,于是她慌忙拉过他的手臂查看,那是一道很长的伤口,应当是在下落时被树枝划破所致。血从维诺褐色的毛中渗出来,伤口并不浅,几乎算是她所见过的最重的伤了。阿斯塔不禁吸了口气,动作也慌张起来,探进她来时背着的包裹中四处翻找,除了一些果子外什么都没有,于是她扶起维诺的另一只手,想把他拉起来:“你的手臂被划破流血了,还是先回家去吧!”

维诺仍是坐在雪地上,对她的慌张感到很奇怪:“没关系的,我以前也会流血啊,我是偷偷跑出来的,还不想回去……”

“可是,你不疼吗?”

“不知道,你们说的‘疼’是什么?”

这句话听起来并不像什么笑话。维诺看起来确实没有感到疼痛,他仍用以往那种眼神看着阿斯塔,那种好奇的、又似乎带着些害怕的眼神。不知为何,他头上的光环比起上次见时黯淡了些。

维诺是个特殊的孩子,这一看便知。但是,没有痛觉的生命还算是一般的生命吗?人们急于处理伤口时,多半是由于难以忍受疼痛。感觉不到疼痛的维诺需要这些吗?

见她愣住不说话,维诺便开始询问:“你上次走了之后找到家人了吗?”

“……嗯,找到了。这次我是来道谢的。”阿斯塔又坐在他身旁,还是面带疑色地看着维诺手臂上的伤口。“你一直都感觉不到疼吗?”

“好像是的,我只能看见和听见。你们说的冷和热我也都感觉不到,但是没关系呀,能看见就好了。”维诺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忽然笑了起来:“我每天都能看到很漂亮的星空,有时候还能看到日落和黄昏,还有小鸟,有棕色的也有黑色的,有时候会落在窗沿上,有时候会飞到屋子里来……我还可以看书,还可以听大人给我讲故事。可惜他们平时不怎么能跟我说话,他们说的好多东西我都听不懂……”

"可是,"阿斯塔打断了他的话,他看起来本想滔滔不绝地一直讲下去,"如果你只能看见和听见的话,也会错过很多美好的事情的。嗯……比如,冬天里和家人坐在一起烤火的那种温暖的感觉,把手放在小溪里那种清凉的感觉,啊,还有感受雪在手里化成水的感觉,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感觉,还有家人拥抱的感觉。"

"太阳照在身上的感觉是什么样的?"维诺的眼睛似乎在闪闪发光。

"很温暖的感觉,我和姐姐都很喜欢在草地上躺着晒太阳。"话一说出口,阿斯塔才意识到维诺并不能理解"温暖"这个词汇。

"应该是种很好的感觉吧?"

"是的!你想试试吗?春天就快来了,到时候地上的这些雪也会化掉的。"

维诺若有所思。阿斯塔接着说:“你是因为生了什么病才感觉不到的吗?”

“生了什么病?”维诺模仿着她的语气反问道。

“嗯……如果是因为生病的话,也许能治好的,治好了之后你就能和普通人一样了。”阿斯塔说。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也想有其他的感觉,而不是只能看见哪里更亮。”维诺抖抖耳朵,忽然露出一丝慌张的神情,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将手向前伸,似乎是想要将阿斯塔往后推,但将碰到她时却又放下了。“你先快点走吧,我流血了,他们看到我和你在一起会生气的。”

“嗯……那你把这些带给家人吧。”阿斯塔将背着的包裹塞给维诺,又说:“上次下雪时谢谢你们留我在家里,我以后还会过来看你的。”

“你要记得去看医生!”跑出几步后,她回头嘱咐道。

维诺并未回答,从远处看去,维诺还未成长的、孩童的躯体被护在他身后巨大的羽翼之下,环状的光圈浮在他的头顶,闪动着微弱的光,在这个距离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

 

 

 

 

维诺生而没有触觉。

尚在襁褓之中时,人们只是感到他比别的孩子安静许多。维诺很少哭泣,不活动时,他总在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事物。

但当他大了一些、本应能够像寻常的孩子那样玩耍的时候,人们才意识到他的安静并非天性使然,而是一种缺陷。没有知觉的维诺实在太像一株逆来顺受的植物了,进食、行走这些普通的技能对他来说都无比困难,当要抓握什么东西时,他也总是把握不住力道。

维诺只能通过眼睛和双耳来认识和感知这个世界。他听到风声,却从来分辨不出风向何处吹去;他沐浴阳光,却从来感受不到温暖。尽管如此,维诺并不羡慕他人,他从未有过那些感受,也无法凭借想象构造出从未有过的东西。人不会羡慕别人拥有对他来说“不存在”的事物,维诺对别人所说的那些感受不过是好奇。

阿斯塔像她说的那样,在那天匆忙回去后不久便又回来看望维诺。起初来时她总是担心被维诺家的仆从看到,毕竟上次维诺受伤和她免不了关系。但来了几次后她发现那些仆从并不会真的来赶走她,只是远远地站着。维诺和阿斯塔一般只在庭院里玩耍,维诺想要学会飞翔,阿斯塔便站在一旁指导他(尽管她也不精于此道)。有时维诺会带着书本,神色庄严地为她读那些古老的神话。

一次,阿斯塔正在向维诺讲她家人们的故事,两人一起坐在那棵松树下的草地上,头顶忽然传来雨水落在树干上的啪嗒声。

这场突然降下的雨让阿斯塔感到冬天快要过去了。女仆示意他们回房间避雨,维诺却坐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天空,视线跟着下落的雨滴忽上忽下。

“维诺,不回去吗?”阿斯塔问道。

"你害怕被雨淋吗?"维诺转过头来问她。

"如果下的很大的话,会生病的。我们走吧。"阿斯塔说着便伸手想要把他拉起来,但维诺却纹丝不动,还露出了很开心的表情。他说:"我有办法的!"

于是维诺将他的翅膀伸展开来,轻轻覆在她的头顶上。女仆叹了口气,用手稍微挡着雨跑进屋子里去,阿斯塔猜她是要进去拿伞。

躲在翅膀下这件事实在让人感到激动和新奇。雨水滴落在洁白的翅膀上,发出略显低沉的滴答声,因为声音被闷在了层叠的羽毛中,而风声掺杂其中,但阿斯塔并不感到寒冷,翅膀下端较长的飞羽披盖在她的身体上,温暖而柔软。维诺抚弄着他自己翅膀上的覆羽,但是动作显得十分笨拙。而女仆站在他身前,略略弯下腰为他举起伞。

阿斯塔看向维诺,而他正望着天空,雨水打湿了他的眼眶。他正小声唱着阿斯塔教给他的轻快的歌,眼中流转的光点也随之闪动,而他的身后则是阴沉的天空。维诺的身上总有种莫名的神圣感,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阿斯塔看不出他的目光探向何处,但他总是那么认真又那么遥远地看着前方,仿佛注视着万千生灵。

 

阿斯塔过去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孩子,跟随从商的父母每年按照固定的路线在不同城市中来回奔走,倒也在不同的地方结识了些同龄的玩伴,但阿斯塔性格胆怯,总是默默跟在其他孩子的身后,做一个存在感淡薄的追随者。与维诺的相识和相伴给她的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他是那么特殊,少有人能够理解他,似乎也少有人知晓他,成为他独一无二的朋友,第一次给了她"不可替代"的归属感。

为了让她的这位特别的朋友能够像常人一样感受到或者至少能够理解那些美好的事物,她带着他做了许多尝试。但是无论是在雨后清晨抚摸草尖上的露珠还是逆着呼啸的大风行走,又或是躺在冰冷的雪地里,维诺的身体都没有任何感觉,只有视线被阻挡时他才会表达自己的不适。

唯一的一次意外,也是她唯一一次听到维诺说自己“不舒服”的情形发生在用餐时。阿斯塔并不喜欢待在维诺的家里,仆从们的视线会让她感到很不习惯——尽管她们很少干涉她。偶尔留在他的家里用餐时,她总是低着头,但仍旧很紧张。那次她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吃完了盘里的饭菜,抬起头来却看到维诺的表情很古怪。

“你怎么了?”她问,维诺几乎从不露出快乐和好奇以外的神情。

“我……我,我吃不下去了,我有点……呃……难受?”维诺支支吾吾地说。女仆揉揉他的头,向阿斯塔说:“少爷他吃太多了,别担心。”

“为什……”阿斯塔还没说完,女仆便答道:“少爷他尝不出食物的味道,看到别人吃东西他就跟着吃,所以总是会吃撑,”那位女仆又轻声向维诺说:“少爷,先别再吃了。”

许多想法涌现在阿斯塔的脑海中。对于维诺没有触觉这件事,她一直都无法真正设身处地地理解。一个没有触觉的人尝不出食物的味道,似乎听起来很正常但又很奇怪,她好像是在这时才真正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孩子是残缺的,他所拥有的别人没有的东西并非什么祝福。维诺看起来似乎一直都很快乐,但这并不是因为他很幸运,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比别人少了什么。但她又觉得不应该用怜悯的目光来看他,甚至他也许本就不该知道自己比别人少了东西。他总是充满好奇心,好像从来不会去害怕什么,也不会抛下身边的人,他是单纯的、虔诚的,而不该是残缺的,因他生而如此。

总之,她不能将她的这位朋友当作可怜的残疾人,她想。即使他总是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即使他体会不到人间的许多快乐,他也只是有些特别而已。她应该试着去理解他,并且帮助他。

于是,在另一个天气不算好的日子里,她问维诺除了在吃得太多时感到肚子难受以外是否有过别的感觉。

“有一次我跳进了水池里,被拉上来之后感觉总是很累,也不想动,大人们说我感冒了。”维诺说。

“这说明你还是会生病的。”阿斯塔得出结论。“你跳进水池里的时候天气肯定很冷,天气冷的时候要待在暖和的地方才行。”

“生病了会怎样?”维诺问。

“你那次的感冒就是生病,还有其他的病,有的人生了病会很痛……也有的人会病死。”阿斯塔看着维诺明亮的眼睛,认真地说:“所以你要注意身体,不可以让自己生病,我会教你的。”

“我不会痛,但是死掉会怎么样?”维诺也看着她,“有的书上说死掉的人就感受不到这个世界了,但是我也感受不到。”

“可是你还能看到和听到,他们不可以。”阿斯塔有些紧张地说,“死掉是很可怕的,会再也看不到亲人和朋友。”

维诺看着她的神情似乎有些被震动,这让阿斯塔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但维诺只是慢慢地说:"但是他们的灵魂会去到另一个地方继续生活的。"

阿斯塔一早便察觉到了维诺的虔诚,因此并不惊讶于他的回答。她想,必须要让他认识到。

于是她起身绕到了维诺身后,在维诺还未来得及转头看向她时,她用双手捂住了维诺的眼睛。

没有触觉的维诺并不能搞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只能感到视野忽然变暗,无论往哪个方向看都感觉不到光,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涌起,但他没有挣扎,只是紧张地立起耳朵,头顶的光环发出格外强烈的光:“阿斯塔,你在哪?我忽然看不到了……!”

阿斯塔放下手,维诺慌张地四下张望,在看到她后仍然很慌乱。

“对不起,但是你看,看不到是很可怕的吧?”阿斯塔看向他的目光诚挚而恳切,“而且……就算真的有其他的世界,也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的人和风景了。”

“我不喜欢……”维诺开口说,但话未说完便又陷入沉默。不喜欢什么?不喜欢看不见的感觉?不喜欢怀疑经文里所写的东西?或是,不喜欢被别人说教?阿斯塔在心中揣摩着,直到他再次开口:“……但是没关系的,只要你还回来,我就可以看到你。”

“可是如果死掉了就看不到了,所以你不能随便让自己受伤,像上次从树上摔下来那样……好吗?”

维诺没有回答,而是反问:“痛是种怎样的感觉?”

“是一种,嗯……”阿斯塔在脑海中尽力搜索着维诺能够听懂的词汇,“一点都不想要却又不得不忍受的感觉。”

“就像看不到光一样吗?”维诺问。

或许要比那更可怕,阿斯塔想道,却说:“是的,就像看不到光一样。”

“太可怕了,那样……”维诺仍然看着她,"那,你也不要让自己受伤,别人也是……看不到光的感觉太可怕了。"

光对维诺来说意味着什么呢?阿斯塔并不能完全理解,但她感觉到维诺的心情正在平复。

 

寒冬很快就要过去,这意味着阿斯塔和家人将要再次启程,离开这座西方的城市,去到更温暖的东方,等到来年的秋季再回来。

阿斯塔在这个冬天最后一次见到维诺时,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坐在门前等她,而女仆则站在远处看着他。

看到她的身影后,维诺向她笑着站起来,开心地告诉她,他的老师很快就会到这里,他要开始学习使用弓箭了——尽管他从没见过真正的弓。

他们像往常一样聊天和读书。一个冬天过去,阿斯塔已经能认出书上经常出现的几个词语。维诺从不因她不识字而嘲笑她,他说他学会看书只是因为过于无聊,他更喜欢听别人为他讲故事。

阿斯塔将要离开时正是黄昏时刻。夕阳缓缓没入远方的山脉,在天空与群山相连的边界上映出一片金色的霞光。维诺看着天空,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正投向大地怀抱的那一轮夕阳。

阿斯塔站在维诺的身侧,她说:"维诺,我和家人很快就要走了,但是我们明年还会回来的。"

"你们要去哪里?"维诺转过头来看着她,可是那目光仍旧像是注视着很遥远的地方。

她将这一程的目的地告诉了维诺,事实上维诺并没有去过很多地方,他只是问:"可以早些回来吗?我会想念你。"

“嗯,我会尽量早些回来的!”阿斯塔答道。

近处的天空泛起了一层紫色,在傍晚时刻,没有雨雪又有云彩的天空总是这样绮丽,他们已经见过许多次这样的晚霞。

“他们说我小时候是见过我的妈妈的,但是我已经不记得了,所以也不会想念她,”维诺忽然说,“但是我总想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妈妈和我不一样,她和你们一样,能感觉得到。”

“你说过,春天的时候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很舒服,但是我觉得,只要看见太阳就会很开心了。有了太阳就可以看见所有的东西,看见天空和小鸟,看到对自己很好的家人和朋友,还有许许多多不同的人。”

阿斯塔静静地听着,“我知道我和你们都不一样,但是没关系的,我也能感觉到快乐,”维诺再次向她露出笑容,“只要能够看见这些,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所以就算我没办法和你们一样晒太阳,也不用为我难过的。”

即便他的人生失去了那么多的色彩,阿斯塔心想。

夜色缓慢地在天空中伸展。阿斯塔忽然想起,曾有人说他们所在的这颗星球并不会转动,是太阳和月亮在围绕着这片大地不停地旋转。

“还有别的办法能体会到温暖的感觉的,你也一定可以感觉到。”阿斯塔向维诺笑着,然后伸出双手,拥抱了她的这位特殊的朋友。

“谢谢你,”她听到耳边传来维诺的声音,“女仆告诉过我,人们只会拥抱重要的人。”

阿斯塔知道,无论她们怎样做,她们的温度都传递不到眼前的这个孩子身上。但还是有那么多的人爱着他——无论是陪伴在他身边的人,还是已经离去的人,而他也一样爱着他们。维诺并不是一颗不会转动的孤独的星球。

她与他告别,但是走出几步后忍不住回头去看。他正向她笑着,在他的身后,阿斯塔看到了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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